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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买了一盒阴道哑铃|三明治

沈平林 三明治 2021-02-01


文|沈平林

编辑|万千



虽说还在疫情期间,盆底肌门诊前已排得挤挤挨挨。站得累了,我靠在门框上,听里面的医生说话。


“你这都这么一大坨掉出来了,必须做手术了!”医生从隔断后走出来,一边走一边说。


隔断后窸窸窣窣,女人大概正在穿裤子。


“而且必须先切掉一部分子宫,再把韧带提上去。子宫太大了,不切掉一部分提不上去的。”年轻的女医生一边说一边在电脑里输入。她声音刮拉爽脆,头发齐齐整整地包在帽子里,脸被护目镜和口罩遮严实了。


女人出来了,一身黑,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。她向下抻抻黑色的腈纶毛衣,抿抿嘴问:“那还能干活吗?”


医生看她一眼,“不能干重活的,很容易复发。复发了就只能再做手术。你这个年纪,韧带都老化了,就像橡皮筋,用久了就越来越松,越来越松,靠保守治疗很难了。”


黑衣女人弯腰小声说了些什么,医生往后一仰,大声说:“不行的!得了这个病,你就理解为得了个富贵病,不能再干重活!就算子宫全切了,还可能掉出别的东西来。这里面还有别的东西的,你明白吧?” 她又看了她一眼,“也不是不干重活就一定不会复发了,做两三次手术的大有人在。我们倒是可以再给你做手术,但你受罪啊。”


黑衣女人向医生点点头,拿着病历和发票朝外走。她面无表情,似乎子宫要被切除的不是她,有可能从体内掉出点别的什么的也不是她。


接下来的是一个子宫颈掉出体外三公分,同样急需手术的三十多岁的女人。


再接下来是一个大笑就会漏尿,已经这样两三年了的年轻女人。


女人们站在门口排队,一个接一个,出来一个,进去一个。排队的人们并不交谈,在叫号机机械的声音里,个个面无表情地直立着,似乎无悲无喜。这里的空气与其说是平静,不如说是麻木。


轮到我了,我走了进去。





我第一次听说盆底肌是在七年前。当时我怀着大女儿Sissi,正孜孜不倦地阅读着各类孕产书籍。在一本美国人写的六百多页的《怀孕圣经》里,有一页插入了一个小专栏,简单介绍了凯格尔运动。我半害羞半惊叹地看完,当作奇文共赏念给我妈妈听。她半天不作声,然后笑着说:“原来还有这样的运动。我就有点漏尿。”她把书捧过去细读起来。那一年我弟弟二十五岁,她也漏尿二十五年了。这二十五年,没有人告诉过妈妈这是一种疾病,是可以治疗的。


Sissi出生一年后,我终于有闲暇照看一下自己。我想起那一页书,虽然自我感觉没什么明显的症状,但还是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求个安心。论坛上有一两个帖子影影绰绰地谈论着这个话题,似乎十几公里之外的一家医院有此类业务。换乘两次,一个多小时后我抵达了医院,但却被告知该项业务是院外的某合作机构开设的。机构的工作人员听了我的情况,摇摇头说,“你这都生完一年了,没必要检查了。”很久以后我才知道,盆底肌康复存在产后六个月的“黄金治疗期”一说。但整个孕产期,无人向我提起。


又过了几年,我再次怀孕。这次我提醒自己,产后一定要早做检查。Sissi的妹妹出生在疫情爆发前夜,那之后一切都停摆了。直到有一天,春光大好,我和Sissi下楼玩儿,我们在翠绿的草地上大笑着奔跑,玩“怪兽妈妈抓小孩”的游戏。突然,我停下来,笑不出来了,因为我的内裤全湿了。必须尽快去医院,我想。


我按照门诊医生的吩咐来到检查室。


检查室明亮而凌乱。靠墙的一排铁灰色柜子上零散地放着消毒湿巾、抽纸、文件,墙上贴着大大的粉色科普招贴画。柜子旁边是一只白色的抽水马桶,但是马桶下方并未连接下水管,而是搁着一只半透明的塑料大杯子。我半躺在马桶旁的黑色检查床上,张开两脚,被一根细细的透明软管连在脚边高大的机器上。机器一闪一闪,我隐约感到凉凉的水灌入体内。这就是尿动力检查了。


背对着我的护士正朝电脑里输入数据。她全身藏在蓝色的防护服里,看不出年纪。


“把你手机给我,我给你拍张照。”她突然转过身来说。


她拍的是我的下体的照片。


“喏,你看看,这就是膨出的阴道壁。”


“怎么会这样?!”我吓了一跳。


“如果是在我们院生的话,怀孕的时候就开始科普了。产后42天检查有问题的话,马上就来治疗了。你来的太晚了,现在只能说恢复到生完第一个我们还有点把握,恢复到一个没生的时候基本不可能了。”


“我根本不知道……”


她突然抬起头,从眼镜上方看住我:“你根本没有好好保护它。”





“咚、咚、咚、咚”,我在无人的楼梯转角处上下跳跃。


原地蹲跳,上下楼梯,原地跑步,快走,咳嗽,把这些都完成一轮后,回到检查室揭下卫生巾称一称,就知道漏尿了多少,然后,坐在检查室的马桶上一泄如注,将饱胀的尿液排进马桶下方的塑料杯里。至此,尿动力检查就算完成了。


检查室的蓝衣护士告诉我,漏尿和膨出只是初期症状,但如果不治疗,随着年龄的增大,尤其是绝经期的激素变化,有相当大的风险脏器脱垂。


“通常70%的损伤都是生第一个孩子造成的”,蓝衣护士说,“很多人生完第一个没有感觉,但其实损伤已经发生了。”


我将两页纸的报告交给门诊医生,得到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治疗方案。


“人体就是如此神奇”,医生藏在护目镜后的眼睛是一对大而深的双眼皮,“产后六个月,激素让身体有恢复的意愿,如果能配合适当的治疗,就有可能有好的结果。越早开始越好。”


“我还能恢复到以前吗?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跑步了?”我问出最想问的问题。


“我很难给你一个承诺。预后和很多因素有关,年龄、基因、生活方式、身体状态,是否足够自律,等等,相同的治疗方案每个人的结果都可能不同,我只能说,你还在时间内。” ——这是我第一次听说“六个月黄金期”。


告别医生,我摩拳擦掌地来到检查室预约第一次治疗,却被告知要排队三到五周。五周之后,我的“六个月黄金期”就快告罄了,我苦苦哀求,然而并没有什么用,排在我之前的一百多个女人个个心急火燎。


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告诉我们这些?


丈夫说,哪有这么夸张,以前那些生了八九个的怎么办。我想起离开医院前遇见的那个老太太。她穿着病号服,头发全白了,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检查室门口,才发现弄错了地方。她预约了当天手术,切掉全掉出来了的子宫。我给她让座,她连番道谢,坐下来等护士把她领回去。


检查室墙上的招贴画写到,平均每三个女人中就有一个会遭遇盆底肌障碍。然而即使是在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,盆底肌康复也算是一个新事物。“以前那些生了八九个的”,并不是没有遭遇痛苦,而是她们的痛苦并不为人所知。


为什么她们不说?为什么她们不被看见,不被听见?


蓝衣护士曾告诉我,这个病不危及生命,甚至,被切掉的那些子宫本身通常是健康的;但是这个病非常影响生活质量——漏尿、脏器脱垂、性交疼痛。


它并不影响她们的生育功能,它只是影响她们的快乐。





“收、放、收、放、收、放”,手机里的app传来规律的声音。


“妈妈你在干什么?” 六岁的Sissi推门进来。


我想了想,说:“妈妈正在锻炼尿尿的地方那一带的肌肉。生宝宝会对这些肌肉造成损伤,有些妈妈会出现咳嗽、喷嚏、跑步或者跳绳的时候漏尿的情况。所以需要治疗。”


她眼珠子一转:“所以你不能和我比赛跑步对吗?”


“是啊。”


此时,距离我第一次听说“盆底肌”已经七年了,应用商店开始有帮助人们练习凯格尔的app,网络上开始有人公开谈论盆底肌障碍带来的不便,越来越多的医院开设了盆底门诊。我想,于我而言,就从没有丝毫耻感地和我的女儿谈论这件事开始吧。





我在药店买了一盒阴道哑铃。


手掌大小的盒子,紫盖白底,打开来,里面齐齐整整依偎着五只粉红色纺锤形小球。掂起一只,表面软弹,内里坚硬,有点分量。小球的顶端,浮雕了一个小小的“1”。这是1号球。球的末端拖着十来公分的小尾巴,像一只小蝌蚪。


我躺下,深呼吸,将消毒完毕的一号小蝌蚪缓缓塞入阴道。完全塞进去之后,稍一用力,小蝌蚪倏得一下被吸进去了。真是有趣。


我慢慢并拢双腿,慢慢起身下床。这时,突然有人敲门,我一僵,小蝌蚪倏得掉了出来……


三言两语打发走家人,我将小蝌蚪塞回去,决定再接再厉。根据说明书,第一次使用时,含住最轻的1号球尽量站立十五分钟。然而在最初的两分钟里,小蝌蚪就掉出来了三次。


在塞回去——吸住——掉出来——塞回去的过程当中,那块被我忽略多年的肌肉,终于彻底苏醒了。一吸一放,像是正和小蝌蚪玩耍的活物。她是活的,只是时常不听我大脑的指挥。


我兴趣盎然,总算从这一路“产后康复”的事件中感到了一些趣味。


“你好啊,盆底肌。很抱歉之前没有好好照顾你。请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。”


阴道哑铃学名“盆底肌肉康复器”,属医疗器械,它远比单纯的凯格尔运动更能帮助女人们找到盆底肌肉发力的感觉,是锻炼盆底肌肉极好的帮手。


然而我的女性朋友们告诉我她们“下不去手”。正如卫生巾主要在东亚流行,欧美女性更爱用塞进去的卫生棉条,在此地,塞入阴道某样东西似乎有一种心理上的障碍,文化上的禁忌。


阴道和盆底也许是我们身上最强大的器官,她们可以通过一个人。但她们常常也是最被我们忽视和遗忘的身体部分。





“你到底是怎么把这个小球塞进去的?”洗手间里,Sissi兴致盎然地上下打量我。


我向上翻了个白眼,“你真的对这个很好奇对吗?但是抱歉,这个部位是我身体的隐私部位,所以我不能给你看。”


我简单解释了一下阴道哑铃的作用原理,并且强调因为这是我的隐私,所以希望她不要跟她的好朋友们分享这则趣闻。


1号哑铃站立位可以保持后,依次训练爬楼梯、提重物、咳嗽、跑跳,都可以保持后,依相同顺序训练2号哑铃,直至5号哑铃训练完毕。建议每半年训练一个周期。说明书上如是说。


我在小区里散步,和我的哑铃一起。Sissi骑着滑板车在我身旁倏忽来去,金灿灿的阳光被浓绿的树荫筛过,在我俩的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。绕行小区一周,盆底肌终于累了,哑铃缓缓滑出,今天的训练结束了。


“所以,3号球感觉怎么样?”健身教练笑问。


“还不错,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。”我笑答。


教练短发、爱笑,我俩认识已经两三年了。最近她才跟我提起,很多年前生完孩子后,她练习倒立,下体会传来噗噗的“放屁声”,她查过之后才知道,原来剖腹产也可能有盆底肌损伤,这种学名“阴吹”的现象正是受损的表现。我将阴道哑铃推荐给她,也推荐给我生完二胎的朋友,推荐给我的妈妈。


我希望我有结实饱满的臀肌,有紧实漂亮的腹肌,我也希望我有收放自如的盆底肌。我希望我是健康的,强壮的。白天在阳光下自由奔跑,夜晚享受着性的愉悦。我希望我对自己的欲望坦诚直接,对自己的权益理直气壮。我希望每一个女性都能如此。





治疗室里,一幅幅浅粉色布帘从天花板垂落到地板,每一幅都掩着一张粉色小床和一台电脑。我半躺在其中一张上,听着窗外的闷雷声。这时节上海正是梅雨季,任何东西都湿的能拧出水来,但治疗室里空调开得正正好,凉悠悠的。蓝衣护士拍拍我,提醒我电刺激结束,该锻炼了。我努力把精神集中到屏幕,用盆底肌控制屏幕上的小海豚上下游动,游得好的话,不仅有个好分数,还有电刺激奖励……


不知不觉一个疗程结束了,是时候去找大眼医生复查了。


盆底肌门诊的门口依旧挤挤挨挨,但疫情已进入“常态防控”,大眼医生不再戴护目镜和手术帽,只戴了口罩。绑得整整齐齐的头发,细看却是一头咖啡色的羊毛卷。她起身的时候,露出白大褂下黑底紫花的长裙,和一对银灰色中跟玛丽珍鞋。


“切掉吧!”隔断后转出来一个波波头。波波头穿着虾子红连帽衫,水洗蓝的破洞牛仔裤,背着一个牛皮双肩包。看到她脚上的玻璃丝短袜和头上花白的头发,我这才意识到她有些年纪了。


“什么时候可以切?”她追问医生。医生解释了一番,她又说:“卵巢也切掉吧!”


 “卵巢不能随便切的哈”, 大眼睛医生忍不住笑了,“你怎么这么想得开的啦?”


波波头一愣,然后笑着耸肩,“我么,任务完成了呀。”


门口立着的女人们都笑了。


回到家已经是傍晚了。吃过饭洗完澡,我靠着床头,给Sissi读她最喜欢的书。灯光昏黄,她依偎着我,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。这时,她突然说,“我不知道要不要生宝宝。我很怕疼,可是又很喜欢像你这样给宝宝读书的感觉”。


要不要生宝宝啊,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。阴道、子宫、卵巢,每个拥有这一套器官的人类都需要思考这个问题。我没办法直接给Sissi一个答案,但是安慰她她还有很多年可以考虑这个问题,在知晓全部风险的前提下。




作者后记


十四世纪意大利瘟疫横行,一群人避世乡间,轮流讲故事,集成《十日谈》。在短故事学院的这十几天里,我有远离尘世的感觉。


短故事学院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,这里每个学员都是有故事的同学。每个故事都不一样,就像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

要写什么?万千老师在课堂上说,可以写一种价值、一个困惑,或者一段经历;但最重要的,是你内心的声音——你觉得这个非写不可。


写字于我而言,就是非写不可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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